城南旧事 | 鄱湖西岸，那鱼，那人，那村

小丸子。

家就在鄱阳湖西岸，离湖岸不足百米。鄱阳湖的水，一年四季从家门口流过，睡在床上都能感觉到湖水流动的声息。湖边出生，湖边长大，自然对鄱阳湖有一种特别的眷恋。关于湖泊，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记忆，哪怕成年后久居摩天大楼的城市，可骨子里仍然是一条灵动鲜活的鱼。

在鄱湖西岸，有一座古城，三面环水，负山襟湖。在古城中所有的公交车最后都会开往同一个地方，那里就叫南门，是公交总站，也是古代南康府的南城门。南门外是美丽鄱阳湖，及横卧湖边的千年古堤、美丽小岛落星墩。靠近南门的这片鄱阳湖我们当地人俗称南门河，因季节性枯水期像条河（枯水一线）而得名。古时候也叫落星湾，「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李白诗所指就是这里。

在南城门下，公交总站旁，至今尚存有一栋破旧的两层青砖办公楼，旁边还有几个大仓库，这里曾经是我孩提时代的乐园，也是母亲上班的地方——国营水产公司。我小时候没有幼儿园，学前那段时间只能跟着母亲在她单位混了。那时，看着一船一船的鱼收上来，总是围过去看看那些形态各异的鱼，充满着好奇，也不怕腥。母亲时不时的教我分辨着青，草，鲢，鳙等淡水鱼，可那时候哪有这份心思。不过有一次送来一头江猪（江豚），那么大的鱼我从未见过，听大家都在叫江猪，我还傻乎乎的问河里的猪怎么比家里养的猪还要大呢，引来大家一阵轰笑。不过江猪油是非常好的创伤药，治烫伤不留疤痕，而且还可治因铁锈引起的破伤风。后来江豚升级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实际上，谁也不希望江豚成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因为这意味着江豚正在和我们慢慢远去。

家乡自古是以鱼米之乡闻名，水产公司顾名思义是和鱼打交道的，在当时是个吃香的单位。计划经济时代，水产营业部（公司）是隶属商业局副食品公司，其主要工作是完成「国家下达的收购计划，按照分配的任务，具体落实到捕捞单位。」（《星子县商业志》初稿，1985）。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市场开放，水产品不再统购统销，单位职工下岗，孩提时代的的乐园也因此在我的记忆里慢慢远去。在古代，渔业管理由河伯所负责，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公署。正德《南康府志》记载「杨林河泊所，在府西南半里，吴元年（1364年，朱元璋称吴王）河泊官陈善卿建。」陈善卿是由举人知上海县谪杨林河泊所。又载: 南康府的「鱼课米六百二十石五斗七升。俱（出）建昌县今分安义。」其他必须征收的鱼油、鱼鳔、各色课钞及杂翎毛等项中，也由星子、都昌、建昌、安义四县和杨林河泊所分担，其中杨林河泊所上缴的都是大头，可知杨林河泊所与当地渔业经济及渔户生活的关系都是很密切的。

摄影：光怪陆驴

水产公司管辖的渔场面积非常大，上游至蚌湖及吴城芦潭，下游至青山和蛤蟆石，占鄱阳湖近八分之一的水域。那时候最期待的是能跟着渔船去捕鱼，母亲的同事李伯伯是当地专业渔民，跟我很要好，总能满足我的心愿。每到夏天，鄱阳湖水面辽阔，放眼茫茫湖水，白浪滚滚，百舸争流，心情也荡漾开来。李伯伯的渔船虽然也叫机帆船，但有帆却没有挂柴油机，需要人在后面划着桨。我喜欢坐在船头，看着船慢悠悠地朝鄱阳湖深处荡去。在某一个有浮标的地方，船停下来，人伸手下去，一串长长的鱼钩就被牵出了水面。钩网上有不少的鱼在挣扎，有时还能看到金丝鲤鲜红的尾巴不时地翘出水面，在水面上旋转出色彩斑斓的波纹。钩上的鱼会放入了活水舱，小半天的工夫，活水舱里已经是鱼头攒动了。

打上来的鱼，不只有大鱼，还有些很杂的野生小鱼，比如花鳅，翘嘴鲌，鲚婆鲢（凤鲚，凤尾鱼）、肉棍子、赤膊愣、油餐的、黄丫头（黄颡鱼）、胭脂鱼等，以鲥、银鱼著名。这些鱼我是不认识也分不清。只记得一种鱼特别多，那就是白鲦或是鲹鱼，反正和“小白鱼”有点相似。它的形态呈条形而侧扁，仅十几厘米长，比拇指略宽，头尖嘴翘鳞细，眼大而微凸，体背青灰色，体侧及腹部为银白色，全身反光强。它们喜欢群聚栖嬉于水之上层，特别是夏天的傍晚，成群结队地，柳叶似的漂浮在河流水面上，游着游着，突然翻了个身，阳光照着白色的鱼鳞，在水面上泛着一道白光。

「河下有百样格鱼，渔人有百样格网。」（星子渔谚）最为古老的捕鱼方式要算站在船头“手抛网”捕鱼了，每当渔夫要抛网时，总要回头暗示渔娘：我要抛网了。渔娘见状马上倒扳右桨让船头右斜为渔夫抛网腾出空间，配合默契，一些岸上人家见到渔船夫妻抛网默契的情形总是赞叹有加。随着渔船动力改进，能去更远的水域，能载更多重量，古老的捕鱼方式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夫妻船在深水区用浮标钩网，浅水区用定置网的捕鱼方式逐渐盛行。

春季的长江南岸，雨水格外变幻莫测，「三月淹湖草，四月晒湖滩。」（星子渔谚），雨水多时，长江上游的客水遇上本地赣江、修河等支流来的水，枯水一线的鄱阳湖瞬间丰满起来。渔人们知道，客水来临，长江中的大鱼也跟着新鲜水来了，大鱼们要啃食着湖滩的青草，正是抓大鱼的好时候。但是大鱼们也贼精，不想办法是抓不到它们的，当然渔人们的办法总是层出不穷。他们将刚宰杀的血糊的猪头或牛骨架拖在船尾，大鱼儿闻腥而动，黑压压的鱼背及鱼嘴，蔚为壮观。鱼后面及时地跟上两只并行的渔船，渔船之间拉着拖网，尾随着鱼儿进了内河。快要进入内河底，这时，引鱼的小船转过头，一起围堵大鱼们。船上的渔人大声呼叫“呵，呵呵，呵，呵呵”长篙不停地击打着水面，吓得大鱼们掉头而逃，却正好撞进了后面的拖网中。

自明末清初始，鄱阳湖区渔民每年秋天在鱼类繁殖季节选择水深、岩穴多、宜于鱼类冬栖的河港实行湖禁，在封禁湖区严禁捕鱼，直至冬至方“开港”。入冬后主事者发布公告，规定开港时间、守则并要举行开港祭湖仪式，在三声铜锣和鞭炮声中，各船竞发，分段捕捞。「渔人湖上阵鱼丽，结队连舟十里围。」（曹龙树《南康十二景》之：宫亭湖渔阵）清代星子人曹龙树记载了当时南康府壮丽的“开港”捕鱼的情形，几百艘渔船如潮水般涌入。上千张渔网几乎同时撒开，如天女散花，铺天盖地，十分壮观。

捕鱼季节的水面是很热闹的，大家在各自的作业区装钩、起网、锚泊。有炊烟袅袅地从渔船上升起，一股奇妙的味道，混杂着水草与鱼腥的气息，在湖面的风中飘荡。那分明就是“河水煮河鱼”的味道。“河水煮河鱼”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技巧，在锅中放些油烧热，放些姜蒜和辣椒，把不易卖的小鱼杂鱼放进锅中先煎，然后从湖里舀了几大瓢水煮。“大火煮鱼小火焖”，船上备有槠树柴，这种柴烧火特别耐烧，先是旺火，旺之后便是炭火，炭火持续的时间长，慢慢熄灭。大火烧过之后，锅里的鱼汤已呈乳白色，这时再加盐。有时也加一点酱油，向锅里加些小葱，坐在船头都能闻到鱼的鲜香味。

煮好鱼，就是渔民们一天里最快乐时光的开始。渔人拿出糯米酒，一边大口吃鱼，一边大碗喝酒，还一边拉着家常。炉中炭火还在继续燃烧，各种鱼的鲜味相互融合在一起，汤越来越浓，鱼味越来越鲜。这就像岸上人吃火锅，开始吃时，鲜味并不怎么浓，一段时间后，各种鲜味聚到汤里，越吃越鲜。渔民们酒喝足了，鱼也吃完了，每人用碗盛些饭，将鱼汤拌进饭里，吃起来又鲜又香，别有一番滋味。我就是那时候喜欢上吃鱼的，最原始的吃法也是最好的。

鱼足饭饱后，“河水煮河鱼”的味道溢满了舌尖。而此刻船仓里满是欢声笑语，鄱湖西岸，那鱼，那人，那村的故事，也随着水面的浪花一层层地荡漾开来。

李伯伯是新池乡沙山泊头李村的，泊头李以渔民为主，且多习武艺。清代嘉、道年间这里曾出过一位著名的打师（会治跌打损伤的武师）李老三，不仅武艺过人，还善点穴推拿，筋骨再植，其事迹被载入《星子县志》中。让我佩服的不仅是他「常凭绝艺、秘方起死回生，治愈者甚众。」更有他的智慧。传说有人上门寻衅，找李老三，当时李老三正在水边举着水牛帮牛洗脚，自称是李老三家长工，主人外出有事去了。来人见他家长工尚且力大如此，只好自动走了。可惜的是，李老三最终死于与朱姓的争夺湖洲的械斗。

渔民械斗是常有的事，都是因越界捕鱼而起冲突。枯水期还好，界线分得清，大家都在自家捕捞区的湖洲（官河）和鄱阳湖周边一批小的“池”、“湖”（族产）打鱼，洪水期，大水面与小水面汇成一片，淹没和消除了平时制约渔民捕鱼的边界，造成湖区地界“季节性模糊”。是否越界，往往各执一词，很难判断，最终只能靠官方仲裁或武力解决。

李伯伯说解放前他们泊头李村的人与板桥张等张姓渔民是不通婚的，两姓常常在洋澜和蓼花池水域争夺渔业资源而产生械斗，世代结仇。解放后经过“土改”，所有水域都收回国有，并且将渔农分离，成立了渔业合作社及后来的“国营蚌湖渔场”。李伯伯他们这些专业渔民就编入渔场以船为家，常年在鄱阳湖上漂泊，过上了“水上吉普赛人”的生活，时称“连家渔船”。不过，他们也因此吃上国营粮站供应的粮油，并因为是“国营渔场的人”而深为当地农民所羡慕。1972年，星子县革委会批准将蚌湖公社（国营蚌湖渔场）大塘大队、蓼池大队，择城东神灵湖和城西西湾湖畔的一片荒地建设渔民新村，解决专业渔民居无定所的问题。板桥张等世家渔民响应政策举家搬迁至县城，上岸安了家。他们依旧以打鱼为生，但不再以船为家，过上了早出晚归的渔家生活。

2021年，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开始，鄱阳湖也开启了十年的禁渔期。鄱湖西岸大塘、蓼池渔村里那些世代以渔为生的渔民，为了生态环境，为了子孙后代而被迫放弃了自己喜爱的事业，去重新寻找新的生存方式。当年和我要好的泊头李村专业渔民李伯伯也在水产公司改制后退休，在家享着天伦之乐。如今，鄱阳湖上再也看不到渔民了。

走过千百年，鄱湖西岸的渔民以其独特气质傲立，用淡定和厚重撰写了湖山文化，向世人徐徐诉说着这湖与鱼、鱼与人、人与渔村的传奇。也弹唱着，鱼米之乡的过往与未来的交织。

近年前，鄱湖西岸蓼池渔村也开始在悄悄改变起来，一排排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期待它以旧的姿态，新的面貌永远站在世人面前。也期愿，它的文化、价值和这人、这水、这城一起长存。

作者：醉石

来源：归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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