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 邑人三陋，南方之俗其在康哉？

小丸子。

庐山(星子)古代被称为吴头楚尾之地，是吴楚两大文化汇集地带，因而这里既有吴地文化之敦良雅致，也有楚地历史悠久的巫文化传统，《汉书·地理志》中将其概括为「信巫鬼，重淫祀」对鬼神的信仰、喜好也影响了当地日常风气，平时若遇到头疼脑热的一些疾病，动不动就是去打时、供饭、上香、烧纸、占卦请大神（看吓）等。这些不花钱少花钱的方法先试试，抵得过去也就算了，疗效咋样先不管，省钱是根本。所以乡邻们也是乐得一试，有的毛病缓个几日，也就渐愈，各人都皆大欢喜。即便无效，回头再寻医，也不懊悔。

庐山(星子)也是南国之德镇，太平兴国七年（982）升置南康军时，宋太宗在赐名诏书上说「南方之俗其在康哉」。自此，南国之康城成为一方净土，经周朱两位真儒过化后，士民风俗更加淳厚而安康。这样的环境也让古南康名医荟萃，既是中医杏林发源地、更开创了江西最早的医学流派——南康医派。然而在这样一个医学发达的地区，乡邻生病后最先想到的不是去寻医问药，而是先去请一些看吓、退煞等巫医术来解决疾病。时至今日， 那些与疾病有关的陋习依然在我们身边盛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吓（hà）

小时候常听父母长辈们说一些星子的奇闻灵异事，每次都听的津津有味，那时并没有什么想法，就是单纯的好奇觉得好玩。讲完后他们就会催着我去睡觉，有些故事是大人编来吓唬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小孩的，而有些是现在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一种诡异现象。看吓，就是异事之一。

吓，顾名思义是惊吓，看吓就是通过简易占卜，帮你看出是在哪里受了惊吓？受到了谁的惊吓？星子坊间相传，人们患病都是因为在外面撞着了孤魂野鬼，寻人要饭吃、要钱用。特别是小孩，易被邪气侵扰。尤其是家里有老人去世之后，尚未轮回，还在游荡，当家里人生了孩子，它们就回来看一看，逗逗孩子。孰不知阴阳两隔，反而导致了孩子感冒发烧，不吃饭，惊悸哭闹不止等 。只要是因为被吓而引起的不舒服生病，不管怎么看医生吃药都不会好转，只有去找人看吓（星子还叫打时）。每个村都会有一两个这样的神人，多半是瞎子且年长者，虽然看不见，却也有异于常人的特异功能。他们打时作法帮你看在哪个方位撞着哪个怨鬼，家人就按打时确定的方向去做冒，也就是敬香、烧纸、供饭菜。一般在晚上，仪式完后，饭菜倒在路边，长辈妇女还给患者叫吓，一人叫，一人或几人应。“xx（鬼）莫吓我家里的人，**(患者）莫在外面受惊吓，到屋里来安睡哈！”应者接答：“好哦，来着哦”。做了夜冒之后，第二天病就能起到立杆见影的效果，这是看吓能让人信服的神奇之处。

母亲她们不仅对瞎子看吓深信不已，还对瞎子算命也很是推崇。她们跟我说很灵验的时候，我自是不信的，偶尔还嗤之以鼻。可是每次不管我怎么说不可信，她们都信誓旦旦地说真的很准，说瞎子算的什么什么的都应验了。说的我无法反驳，觉得也没有必要跟他们反驳，就当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我是见过看吓的，在我家附近，城南东门岭下，住着一位会看吓的妇人，来自邻县都昌，人们叫她都佬婆的。她既不眼瞎年纪也不老，也没得过高人指点，之前是以做早点的平常人，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开窍了，变成了替人看病消灾很灵验的神人。《清稗类钞》里就说过女性容易被降神，「所立名称，大抵妇女为多，故妇人易被蛊惑。」十里八乡的找她看吓的人挤破了门。对其知根知底的邻里当然明白她根本就不是看病，而她也从不以医病自居，只不过是“代神仙为凡人消灾”而已。其实，她的看吓之所以得到人们追捧，还是有过人之处。她刚开始看吓只收5元，门槛低，来的人自然多。看吓过程也非常简单，无需患者到场，亲属或托人都可以。通常是一番询问后，在桌上立三根筷子作法，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得出结论，是谁谁吓到患者了（一般是家中去世老人），现在已帮你解决，回家后病就能好了。她和别人看吓不同，无需事后烧纸供饭去做夜冒。从有别于其他人的这两点可以看出她的精明，她用早点铺积累的经验，将对人的察言观色发挥到极致，“依靠自己的表演和心理战赢得庄稼人的认可”。病好了的，对她感谢有加。病没好的，寻医再治，几块钱也没人和她过不去。这样，她看吓红火了好些年，直到两年前棚户区改造拆迁，才不知所踪。

退煞（shà）

在城南冰玉涧下游，涧的两边是近百亩的菜地。上世纪九十年代前，这里还是城中村，居住的都是以种蔬菜为生的菜农。种菜是比种水稻更辛苦的农活，蔬菜周期短，水和肥要得勤，全靠挑和驮，因劳动强度非常大，若碰上炎热等天气，菜地里常有人突然倒地抽搐、或口吐白沫、或脸色发青、或不省人事等事发生，遇到这种现象，人们就说是被煞打了（撞到煞星的意思）。多数人图方便，总是先请人退煞，然后视情况看要不要去医院。

煞，字面意思是煞星，妖星，泛指恶鬼。退煞就是去除妖魔恶鬼。本地人通常说的退煞是指人突发疾病，用退煞方法治病，助病人恢复正常，与亡人和凶宅的煞气请道士作法辟邪完全不是一回事。退煞之事一年四季都有，会退煞方法的多是老年妇女，我曾见过退煞，过程也很简单，先折来一桃树枝，没有就用笤帚。然后脱下自己的贴身长裤罩在患者头上，端来一碗清水，猛吸一口后喷到患者头上，并对着病人不停地念念有词。念毕，再用桃树枝（笤帚）对着病人扫几下就算完事。其实，有许多人突发奇病，或是癫痫，或是恶性贫血，许多病不会致人死亡，有的歇过了一阵自然会好，有的在退煞过程中就好了，有的在退煞过后或短或长的时间内也好了，于是，乡邻们以为这是退煞之功。也有病情严重一点的，退煞过后长时间不好，人们就会说是煞气太重。现在看来，退煞危害最大，严重时会耽误时间致人死亡，实为陋习。

退煞后，如果“撞煞”的人仍不见减轻病苦，阅历丰富的妇人还会给病人放痧。痧是指放痧后皮肤下的毛细血管破裂、出血造成的小出血点，中医称为痧。根据病人症状不同，采取的放痧手法也不同：如因剧烈运动，出现面色苍白，冷汗心悸等现象，通常用缝衣针的针尖刺指甲壳根的肉，让其放血。轻者仅刺中指甲根出血即可，重者要刺十根指。再重者则直刺两手的食指尖，使其内热从血中外排，起到疏通经络，散瘀活血的功效。如果是因外感风寒，内寒湿滞，头重无力、周身疼痛，肢体麻木等症。则用一枚铜钱，沾上菜油或白酒，使用适度手劲刮痧。在背脊椎两侧，刮至出紫色斑点为止。也有人用食指和中指，弯曲夹着扯喉结处，扯至皮肉呈现紫色，也是疏筋活血之功效。在那个时候，街头常见喉结处被扯成紫色的行人。

割疳积 

小时候放学后尽是玩，不像现在的孩子这么累。那时胆子也大，走在湖边滩上经常看到白骨腐尸也不怕，敢在琵琶岭下漆黑的防空洞里待一下午，在南门瓷土仓库与“宋崽”（星子一位特殊的精神失常者，大人常拿他来吓唬小孩子）近距离嬉戏，整个城内没有怕的地方。唯独有一处，现在提起来还会让我背脊发凉，在那里，我享受了那时小孩都享受过的“割礼”，也就是割疳积。

疳积是中医积滞和疳症的总称，西医叫做营养不良。其主要表现为神萎、面黄肌瘦、毛发焦枯、肚大筋露、纳呆便溏等的一种儿科病症，多见于十岁以下的儿童。疳积多因饮食不节，喂养不当，营养不足，而气血精微不能濡养脏腑。或因慢性腹泻、痢疾、肠道寄生虫等病，经久不愈损伤脾胃等引起。那个年代的小孩出现厌食、胃口差、身材瘦小时，往往会有别人建议去割疳积试试。

割疳积，这事儿太有年代特色了，值得详细介绍一下。在城南南门的航运公司有间医务室，父亲上班的地方与医务室一墙之隔。医务室的H医生是位赤脚医生，以割疳积而闻名，我的“割礼”就是在他这里进行的。不管大小孩子，H医生都笑呵呵地面对，先抓住小手掌轻轻揉捏，若遇哭或闹的，他会递一颗宝塔糖哄着。然后，注意啊，精彩的地方来了：在他笑里藏刀的一瞬间，小手术刀就割破掌心（四缝穴）的皮肤，然后再用力挤压，挤出黄黄的像鱼籽一样的东西（皮下脂肪），挤到见血才作罢。最后剪除这些鱼籽粒的东西，用消毒纱布加压包扎切口。——这就是割疳积。割疳积后如护理不当容易引起皮肤感染，导致皮肤化脓、红肿等情况。另外儿童常在割的过程，剧烈害怕、恐惧等表现，容易造成心理的创伤和阴影。好在，那次我是与几个小孩一起的，回来玩时大家手掌都绑着纱布，也就一笑而过了。

印象中，群体性割疳积持续到了本世纪初。我无法评论这种有创伤中医疗法的好坏，因为把手掌的皮下脂肪挤出来，从而能解决肠胃消化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理解的范畴了，实在匪夷所思！不要以为割疳积都是不正规的土郎中才会做，如今三甲医院的中医医生一样在做，理论依据依然是中医的经络穴位学说。经络穴位流传了上千年，到了今天依然无法被确证，但并不妨中医用这些理论来给孩子割手掌。还有人可能要说，很多孩子割完之后真的食欲好了啊。我也相信割疳积真的可能可以让孩子多吃饭，但这不是割到了穴位起了作用，而是在割手掌产生的疼痛和恐惧，让孩子不敢不吃。不吃饭就拉去割手掌，你是选择吃饭还是选择割手掌呢？

随着社会的发展，一度让我以为割疳积这种荒蛮的割礼已经离我们远去，或者只存在一些偏远落后的山村。但是在深圳这样的现代化大都市，在微创手术盛行的今天，还能见到医院这样做，让我知道它依然像幽魂一样伤害着社会，只是希望受这种荒蛮之伤的孩子更少一点。

后记：

写下此文，是因整理南康医派时，发现本土一些巫医术和落后的中医手段依然有着广泛的影响。究其原因无非就是庐山（星子)偏于一隅，小地方的人获得知识和消息的途径主要是道听途说的见闻以及乡邻的口口相传。人们特别是妇人们的社会生活主要是在家族、家乡中进行的，进趟县城或出城算是出了远门了。活动范围小见识也少，对于一些现象，看不穿，看不明白，就觉得它神奇。因此，鬼神以及驱邪打鬼与这些人们的生活离得并不远。

另外，那些巫医术和落后的中医手段能够传承，还是有其可取之处。比如：看吓在清代之前曾是中医十三科之一祝由术，也就是我国古代通过祝说病由，并给予安慰和暗示来治疗某些疾病的一种疗法。但由于原始祝由术和鬼神信仰有着密切联系，在近现代常被视为迷信糟粕而遭弃用。黄帝时期留传下来的祝由术与现代心理疗法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对治疗很多情志相关类疾患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应客观地看待看吓、退煞、刮痧、经络穴位等传统中医治疗手段，挖掘其科学内涵，取其精华，让其有助于临诊应用，也有利于拓展南康医派的研究领域。

结

时间

2022年10月

地点

庐山 冰玉涧 黄家巷

撰文

袁志良

编辑

袁志良

表哥不吃螺蛳粉

文笔很好。

星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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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的那一抹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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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好好啊

明天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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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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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则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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