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 | 归宗，雪落，归宗

小丸子。

入冬以来，庐山下了三四场雪，落在山上的雪大些，想看雪就去山上，是多年的习惯。今年没上去，窝在家里，在朋友圈看雪。下雪前两日，来自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会让温度断崖式下降十几度，山头压着沉沉的云，然后，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自庐山之巅纷纷洒洒飘至。雪到了江南，就变得有些轻盈起来，落在山顶，迟迟不肯下山来。山下归宗，也落了些雪，除了路上，其他地方也都白了，不过化得也快，留不住。因此，朋友圈里的雪，大部分是落在山上的雪。

庐山的冬天简单、朴素平白。不同于北国的壮美，却并不萧条，琼枝绿叶，草木依然青涩，即便无雪，霜白、雾淞、冰挂也能让世间回到最初的混沌。水冷风寒，依旧轻盈，俏丽多姿，仍是江南特有的秀美。山上的雪，下得虽不是鹅毛雪，却三四天内也不会消。树木掩映下，是那些错落有致的别墅群，红色铁皮屋顶、石屋窗台，被层层叠叠的白雪覆盖着，展示着千姿百态的异域风情。到了晚上，走在前往别墅的小石路上，矮矮低低、红红绿绿的路灯睡意朦胧地亮着，雾气和寒气阵阵袭来，更让人开始想念别墅里壁炉里的火红和温暖。夜幕下，宁谧与安详。室内外的温差效应，玻璃窗已冻成精美无比的几何图案，这图案是任何高手也无法描绘的。冬夜的庐山，座座别墅就好似童话里的森林小屋一样，散发着一种温馨而又和谐的气氛。

小时候的腊月，飘舞的鹅毛大雪总能如期而至，开始的雪籽在老房子瓦上炒豆一般蹦跳，格外有着一种欢然，好像要弄出一点声响来告给世人，终于下雪了。几年未见过雪的人，几乎恨不得要奔走相告了。雪后的屋檐下，总能挂着一串串长长的冰棱，晶莹剔透，坚硬透亮，随着厨房的热气在快速地生长。调皮的小伙伴，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用冻的通红的小手拿棍子捅下串串冰棱，咀嚼的声音清脆动人。

落雪时，家里通常要烧一盆炭火，炭盆里用做饭剩下的柴木余火打底，再放几段新木炭，屋内通红，屋外雪白。一定要烧炉火才配得起这片白。一家人就围着炭盆“扎脚扎手”，我常在炭盆上架一个火钳，把糍粑摊在上面烤。坐在一旁，耐心地守着它，就像守着一个白脸庞的胖小子。看着糍粑表面开始焦黄，就要不时翻翻面，才能熟得均匀。不一会儿，糍粑受热膨胀起来，表示它熟了。但不要着急，眼看着它胀得越来越大，直到胀破了肚皮，才欣欣地把白糖搁在糍粑肚子里，管它烫不烫，呼呼吹着气，咬上一口，软绵绵甜蜜蜜、香死人。

有人曾说，归宗，晴不如雨，雨不如雪。雪落归宗，宁静柔和，细腻温润，也有几分逍遥和洒脱。雪总喜欢在悄无声息的夜里悄悄地降临，一夜之间房檐屋舍、山野河流、亭台楼阁、粉墙黛瓦都被白雪覆盖。一觉醒来，推开门窗，归宗就变了模样。

东晋元兴二年（403），东晋王朝走到了尽头。这年，三十九岁的陶渊明丁忧在栗里家中。栗里与归宗里是紧邻的两个村落。腊月的庐山下，风雪交加，几乎是一种常态。即使大白天，也是天色晦暗，“荆扉昼常闭”，人们只能整天躲藏在屋子里，“邈与世相绝”，让自己“闭关”，完全与世隔绝。“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寒风正凄冷，阴暗的天空下了整整一天的大雪。侧耳细听没了什么声音，放眼窗外已经皓洁一片，这就是归宗的雪。

一场雪落，见证了政治上的大变局，也见证了陶渊明的心路历程和抉择。作诗当月，桓玄篡晋称楚，把晋安帝迁禁在渊明的故乡寻阳。在诗中他不仅是看准朝局变化，感叹仕途无奈，也在易代抗节和随波逐流间作了选择。把悲愤沉痛和坚强，变成闲淡乐观和诙谐，把层波迭浪变为定流清水。更重要的是在诗中把腊月的风和雪描写的自然、轻淡，形象生动、栩栩如生。渊明不是对于世事无所动心的人，但处在当时东晋统治阶级自相争夺严重的险恶环境中，他只能强作忘情，自求解脱。解脱之道，是守儒家的固穷之节，融道家的居高观世之情，但又不取儒家的迂腐，道家的泯没是非。

2023年，我们早已不知鹅毛大雪是何物。天是灰的，地是枯的，雾霾笼罩着大地，只有那冷风仍然是凉飕飕。如果想要看大雪，只能到庐山上才能欣赏到。山下归宗如果有幸能飘着片片小雪花，也能让孩子们高兴一个冬天，更能刷爆朋友圈。

雪落归宗，是精致的素描，明暗相间的笔调描摹出灵秀的柔情。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晚归的人总是知道，一炉殷红的炭火，一壶温热的米酒，一句暖心的话，都会瞬间温暖踏雪归来的脚步。即便是多年后想起，也会心底一暖吧。

唐元和间（820）的一个冬天，归宗落了一场大雪，智常禅师有一个弟子，法名叫灵训，他很有慧心，也聪明伶俐，心思奇快。他看到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一下子陷入白色之中。这寂寥的气氛中，灵训和尚下定决心要离开，云游四方。在辞行时，希望师父能传点压箱底的佛法给他。智常禅师招呼他道：“你到我的前面来。”等灵训走到面前时，智常却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时寒，途中善为，去。」（《景德传灯录》卷七 ）外面寒冷，途中照顾好自己，去吧。灵训和尚一听此言，顿忘前解，心意豁然。 

一场雪落，喜的是，世间骤然清明，天地变得浩阔。悲的是，天地越浩远，人越发渺小。此时若得知己好友守望相顾，哪怕只是默默的，都是世间难以再续的温情。如此，漫漫冬夜，就算不辜负。在素朴的日子里，本就更应该过得闪闪发光。冬日虽寒凉如灰，却依旧有人事能唤起欢喜，一壶酒，一炉火，三两人，数句言语，相顾便是心安。

雪落在归宗，转瞬之间时光被翻转，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凝固在时光里的泼墨山水。你只消轻轻地走、轻轻地看，什么话都不用说，你的脚印，你的身影就走出了唐诗宋词的婉约，就走出了平平仄仄的韵味。

北宋元丰八年（1085），一个寒日。大文豪苏辙赴任途中路过南康军，他入城拜访了郡守徐师回后，再游庐山。「芒蹻随僧践黄叶，晓光消雪堕长松。」（苏辙《再游庐山》其三）冬日的归宗寺落叶满阶，踏着落叶苏辙跟随住持真净禅师进入寺中，树上的积雪在两人欢笑声中纷纷洒落。雪后古寺空寥、洒脱，诗境化禅境，凡境入圣境。冬的澄净寥廓，反而激发了苏辙对美好的向往。人有俗世之心，也有山林之心。不论今时和古时，人们总是会需要那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不必有外界的牵扯、功利的图谋，而在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全然投入，获得最大的乐趣和满足。

江南的冬，冷与不冷都是独有的秀美。冷时雪飞、梅开，此番清绝之美，唯寒极才可得见。冰雪消融之后，花还在枝头，像春的愿望。待到雪消后，自然春到来。雪落归宗，让我们看到禅的朴素，更是一种从容。

归宗寺岁首的第一件盛事。此时必备纸墨丹青，于树下踏雪赏梅。远处群山连绵，浑然天成，古树掩映下，茅屋林立，好一幅和谐悠然的禅意山水图。清末，归宗寺住持修梅觉善法师（1840-1906），性高雅，工诗文，尤善画梅，缙绅风从。归宗梅声名益显，修梅示寂二十年后，民国元老林森追寻归宗尚梅之遗风，特意从归宗移植一株梅树至庐山上栽种。

古人赏梅更是极致，聚于山中设帐篷，三面为实一面为虚，帐中设炭火，一边饮酒，一边赏梅；无法远足则在园中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随花开闭，这是清朝李渔在《闲情偶寄》里描绘的明人早春赏梅的情景。如此比较，现代人赏梅真真是少了那一份精致的仪式感。

换个常人这般，指定是附庸风雅了。但熟知的人，倒反觉是可取可赏的性情，欢喜使然。把残冬过成雅冬。因为感知生活的样子，才是冬天的意义。

结

时间

2023年1月

地点

江西 庐山 归宗

撰文

袁志良

摄影

袁志良

甜言蜜于

挺好的     

陈龙阳

写的真好啊